贺年卡中的文人性情

——沈扬

旧存的作家函件里，夹放着若干张贺年卡，抚卡重读，倍觉师情友情之亲切和温馨。

文人的贺卡，常有一些别致的设计和蕴涵。比如鲁彦周先生于上个世纪末寄来的一张贺卡，就是和夫人一道精心设计制作的。内页右方，在新年祝辞的下面，端端正正地盖了鲁先生和夫人张嘉的红色印章。左面一页在谦逊的引言之后，用毛笔题诗一首：“迎新世纪迎新年，龙舞凤飞江海间。入世文章出世韵，神游宇宙身游田。波翻浪涌红霞起，云净天青绿叶添。我祝神州春意暖，心香一瓣绕君前。”落款为：“鲁彦周，二十一世纪前夕。”诗的字里行间既有对时代气象的由衷礼赞，又有对人间情感的真切寄寓，全诗大气洋溢，情意真切。这张贺卡的封面封底，刊印了鲁夫人创作的三幅国画。封面一幅春花图，虬枝曲藤，花叶扶疏，构图灵动，设色温润，显示不俗功力。图的上端有夫君题诗，图下的落款是：张嘉画鲁彦周题。这张贺卡向所有受卡人表达了新年祝愿，也传递了一对文人夫妇珠联璧合的艺术情趣。彦周先生不但精于小说，散文也写得好。比如1997年辞旧迎新之时，他寄来了散文稿《叶集漫步》，展读之后觉得精彩，便及时编发，于元月2日见报。尔后收到先生写于元月10日的来信，内中除了新年祝贺，就是说“信和报纸均已收到，版面排得十分好。.……”这些发生在新年的事情，印象很深。

老作家赵清阁1993年寄我的一张贺年卡，也有独特的设计。页面印着一幅国画，题名《泛雪访梅图》，画面是雪湖中一叶扁舟，船童划桨，一位古代文人坐在船头，凝视前方的银装山色，岭间探出几枝红梅，迎风展姿，在白的大底色映衬下，那点点红显得分外醒目。内页是清阁女士用钢笔写的一首诗：“梅开万象新，雪飘天地洁，日月兴正气，扁舟报早春。”附言是：“廿七年前旧作，不足观，尚有一点新意。题赠沈扬同志，留念并贺新禧。”这枚贺卡由愚园路上的“北山施舍”设计，在香港印制。清阁女士一生喜雪，也爱梅花，在她的著述中对此多有描记。邓颖超90诞辰的时候，清阁在《朝花》刊登一篇散文《雪里梅花》，而后在电话里告诉我取此题目的缘由，并寄来一本《人民文学》杂志，上面有一篇她写的题为《亲人》的文章，记叙邓大姐对作家艺术家亲人般关爱和帮助的故事。在生活中，邓颖超也喜欢梅花，清阁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，每入隆冬，大姐“总要送几枝梅花给我”。从这些“情节”中，可以理解这位才女作家于80初度时把雪梅图旧作印上贺年卡的意愿和心情了。

郭风先生的贺卡，除了祝贺新年的内容，常用附言的形式“捎带”一些文字信息。郭风早年写抒情散文，“文革”后开始探索“散文性格中的潜在气质”，作品题材和内涵厚重起来。晚年散文则渐次实现“冰心大姐”所说的“由绚丽归于平淡”的升华（他和冰心都是福建人，冰心称他“小弟”）。而从他的贺卡上，还可看到晚年郭风对于散文理论的关注。例如1990年12月18日写的一张贺卡，除了新年祝辞，还在一幅印有山村红叶捉鱼船国画图案的背面写了附言：“三篇漫话散文，谅已收到，便中请多赐教。”当时他在《朝花》开了“散文漫思录”专栏，对散文创作规律进行理论性的系列探讨。1996年正月初三发的一张贺卡，附言更是写了好多句，从卡的正面写到背面，内容是他为贵州人民出版社主编一册“五四”以来儿童散文集，要我提供文稿并推荐上海相关的作家和作品。真的是贺岁、工作两不误。从郭老贺年卡的附言中，可以感受到一位散文名家热忱执著的文字敬业精神。

相对年轻一些的作家，值得说一说的是张海迪。诗性的海迪即便写贺年词也带有诗情。例如1998年12月21日的贺卡，祝辞中有“……衷心地祝愿您99总是艳阳天”这样的话语，落款是：“你的小朋友海迪”。文字笔液是金色的，显得祥瑞而有喜气。看得出海迪对贺卡本身也是有选择的，1997年贺卡的封面是两座雪屋，几朵白云，还有一个银色的太阳。2000年的卡上是几棵耀眼的红枫树。1999年的卡面则是由若干朵雪花累积成的一枚金色枫叶。都让人感觉到赠卡人的诗心和美意。海迪自身行动不便，我想贺年卡一定是大妹小雪或小妹挪威代为选购的，她们太了解自己的姐姐了。这位传奇女性以严重的残疾之身，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，写下了一部又一部的书。不论是《轮椅上的梦》、《生命的追问》、《绝顶》……还是与夫君王佐良合作翻译的美国长篇小说《莫多克》，都充溢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命意义的追求。海迪有一句名言：“人，要活出意义来。”她就是在如此自觉的内在精神的指引下，坚强的生活着，奋斗着。一个痛苦的躯体，蕴藏着一颗乐观的诗性的心，这是令许多人不可思议而又深深钦佩的。又逢辞旧迎新之际，重看这些贺卡，体味其中的文人性情，其乐融融，暖意无穷。